“淫水”是什么？

19 世纪末，美国著名的清洁消毒品牌 Lysol 打了这样一条广告，“她是一名完美的妻子，除了一点小小的，难言之隐。”

广告指出女性下体分泌的体液会带来令人不愉悦的气味，因此如果你想成为男性心中“完美的伴侣”，那么可以试一下他们的产品，从蒸汽、洗剂到内部塞入草药，应有尽有，可以帮助女性减少阴道分泌物及异味，提升自己的魅力。

私处的异味确实令人尴尬，但通常都是由于细菌在汗液中繁殖造成的，而且男女都有。

这条广告却将其和女性的家庭关系、社交活动和社会地位联系起来，以此规范女性时刻保持私处卫生。

而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该公司的此类产品卖到脱销，甚至推出了塞入版、便携版等各种衍生品，鼓励女性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使用。

最终，直到1911年，由于各种超剂量使用，共报告有累计5人死亡，193人中毒。

这件事只是一个缩影。从历史上看，女性几乎一直在使用各种个样的方法折磨自己，和自己的性欲、生殖器、乃至阴道分泌物作斗争。

大家看到今天文章的标题《淫水是什么？》，肯定要么噗嗤一笑，觉得48号又要开车，要么学会了抢答，“啊！这还不简单，我知道它是什么”。

但今天我其实更想错开生物学和病理学的定义，从文化和社会学的角度来和大家探讨一下——“淫水到底是什么？”

我们都知道，在进入父权社会结构前，人类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母系社会。

那时，女性生殖器常常作为部落的图腾，被视为神圣的象征。

约7000年前的苏美尔文明中，就有诗人对女性生殖器写下诗歌， “当伊南娜靠在苹果树上时，她的外阴美得令人惊叹。年轻女子为她那美妙的外阴而欣喜，为自己鼓掌。”

而大约距今5000年时，人类大部分社会进入了父权体系，从此开始，由于生产力结构的变化，女性开始成为了男性附庸。

在古希腊的许多文献中，开始出现赞美阴茎和精液的作品。而女性的身体则被描述为“不完整的”或者“需要被男性补全的”。

英语中的阴道一词为“Vagina”，这个词源自拉丁语，词源的意思是“剑鞘”。

从这个词语的命名中也可见一斑——女性的阴道是“剑鞘”，单独来看是无用的，多余的，只有和“宝剑”相配才能发挥用处，至于宝剑是什么，大家应该懂得都懂。

由于这种“无用论”，古希腊的医生几乎不会单独检查女性的生殖器，就连现代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也在自己的著作中强调女性生殖器是“羞耻的部位”，没有研究价值。

希波克拉底，被认为是人类医学史上最杰出的人物之一

一个冷知识是，直到2005年，澳大利亚泌尿科医生海伦·奥康奈尔博士才绘制出了第一张完整的人类女性生殖器（包含阴蒂）的解剖图。

文艺复兴时期，随着解剖学的发展，终于有一些医生开始按耐不住自己科研的冲动，想要对女性生殖器乃至高潮的生理过程一探究竟。

1703年，一位法国妇产科医生弗朗索瓦·莫里索在自己的研究报告里记载道，“女性在性交过程中会分泌液体，有时也会有大量液体喷出，它们尝起来和盐水的味道相似，这种液体似乎会加深女性的性体验和快感。”

弗朗索瓦·莫里索的肖像

这个研究报告在当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反而是被他的朋友们很看不起。

他的一位英国产科医生朋友，张伯伦，就写信骂他，大意就是“你怎么知道那是盐水的味道啊？？？你研究就研究，你尝它干嘛呀？？？女性下体分泌物那么肮脏的东西，是用来尝的吗？？？你真让我觉得恶心。Yue。”

其实关于“爱液”这个问题早在亚里士多德时期就几乎“盖棺定论”。

那时人们将女性在性交过程中分泌的液体定义为“生殖液”。大意就是这个液体的作用是为了更好地方便男性进入，更好地受精以及怀孕，总而言之，是为了“生殖”服务的。

但此时莫里索医生居然跳出来说，这种液体还有让女性快乐的功效，难道女性性交不为了生孩子还是为了自己快乐？那不是纯纯挑战男性权威嘛！然后这俩位产科医生就绝交了，直到去世没有再来往，堪称顶级黑色幽默。

没过几年，一位荷兰的解剖学家雷尼尔·德·格拉夫撰写了一篇真正有影响力的论文——《论女性生殖器官》，此论文在后来被无数医学论文引用。

在论文中他暗暗支持了莫里索的观点，他倾向于将女性性交时的分泌物分为两种，包括“生殖液”和“愉悦液”。

他将“愉悦液”定义为“女性性唤起时便会产生的液体——来自于阴道周围的腺体，甚至有性欲旺盛的女性在性幻想时就会流出。”

而女性“高潮时几率喷涌而出的液体”，他则倾向于认为是失禁产生的“尿液”。

虽然我们知道，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个研究结论仍然是不准确的，女性“潮喷”时的体液并非是尿液，但在当时已经算是突破性的观点。

关于这种“奇怪液体”的记载，其实我国文献内也有许多。

比如《玉房秘诀》中记载为：“五曰尻传液，徐徐引之。”

张竞生在1926年所著的《性史》中亦收录了一名女性的投稿，当中她指自己在高潮时会“出精”：

“迨几度纵送已经排泄了很多的液沫来了，浑身发热，呼吸急促，一阵麻醉。泄毕，十分疲倦，想要睡去。”

张竞生后称这种液体为“第三种水”，指其“丢时，女子如醉如痴，周身觉得痛快无比，过后又觉得些疲倦。与男人丢精的状态前后类似”。

但无论如何，当科学的绞索逐渐拉开封建的帷幕，当人们发现女性的性行为也可以和男性类似，流出体液原来不是缺陷而是快乐，甚至也能像男性那样出发激烈的“射精”行为时，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克拉夫特-埃宾在1886年出版的《性精神病态》一书中，将女性的“潮吹”行为描述为“女性先天性性变态”。

直接精准狙击马上就要在“性快乐”上和男性平起平坐的女性。

你解剖学雷尼尔不是说部分女性也能像男性那样“射精”吗？对不起，我神经学埃宾直接定义这部分女性是“性变态”，是病，得治。

这不禁又让我想起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对于权力运作机制的高超阐述：“在酷刑退出历史大舞台后，它将权力的接力棒交给了规训，规训开始在社会中蓬勃发展，刽子手被医生、老师、精神病学家取代，起到驯化大众观念，维系社会运转的作用。”

弗洛伊德也在1905年，用病理性的语句描述了“女性潮吹”的症状。

他认为“女性短时大量分泌的阴道液体是一种生殖器疾病，它会难以置信地降低她们的自尊心，使她们变得易怒、敏感和多疑。”

他给这种疾病起了个名字——“歇斯底里”。这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歇斯底里症”。它将一个女性生理现象和一种精神疾病牢不可破地绑定了起来。

根据记载，从这一时间段开始，许多女性开始对自己的生殖器以及分泌物感到羞耻，许多女性开始寻求治疗，也有人因为羞耻而反感性生活，似乎只要有了生理反应，哪怕弄脏了内裤和床单，都是一种罪过。

1825年，根据著名的杂志《柳叶刀》的记载，一位年仅15岁的女性因性欲过度的困扰，在柏林由一名外科医生实施了阴蒂切除术。

这是人类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例阴蒂切除术。

要知道，这起手术不是因为什么病症，仅仅只是因为对于“自慰的担忧”。在现在看来，几乎不可思议。

英国妇产科医生艾萨克·贝克·布朗，同时也是圣玛丽医院的创始人，他相信“对于阴道不正常的刺激会产生不正常的分泌物，从而造成歇斯底里、脊髓刺激、痉挛、白痴、癫狂甚至死亡。”因此“只要女性发育完全，为了女性健康，防止阴蒂摩擦衣物产生不必要的性欲，就应当切除阴蒂。”

在1859～1866年间，为了治疗女性的“性欲”，他完成了约33次阴蒂切除手术。

他也因此喜提同事们的爱称——“逮住所有机会切除阴蒂的男人”。

艾萨克·贝克·布朗，1866年，其被同事们联名赶出了伦敦产科协会

依照1985年产科和妇科调查的论文，1960年代美国还有用切除阴蒂来治疗歇斯底里，过度自慰和女同性恋的案例。

哪怕时至今日，在撒哈拉以南、北非及中东等地区，许多族群仍将残割女性生殖器视为传统习俗的一部分，称为“女性割礼（female circumcision）”。

29个残割比例较高的国家或地区（数据来自维基百科）

可以看到，在19世纪，似乎整个人类社会都对女性可以和男性一样自主获得性快感，甚至可以触发像男性一样的“射精”反应而恐惧至极。

有一种观点认为，其实身体反应自古有之，但是随着科学发展，当其被拿到台面上来研究时，这一生理现象及其带来的新兴性观念，还是对社会固有的【男性控制权】、【阴茎主动权】和【身体结构独特权】造成了巨大冲击。

因此不愿意承认其变化的人们也以自己的方式对其进行了各种病理性的诬告和回击。

进入20乃至21世纪后，“女性的阴道分泌物是快乐的标志”这一观念已经逐步被大众认可，更多的争论集中在这些分泌物到底是不是“尿液”，女性潮吹的过程又到底是不是“失禁”。

金赛于1953年发表的《女性性行为》及麦斯特与强生于1966年发表的《人类性反应》， 两者皆视潮吹为压力性尿失禁。

但随着科学观测设备和解剖学研究的进步，这种观念在1978年后被推翻。

直接说结论，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知道它确实出存在膀胱里，潮吹时随部分尿液一起喷出，但大部分液体并不是尿液，与尿液相比，它们含有更多的前列腺特异性抗原、前列腺酸性磷酸酶和葡萄糖。

（免责：不是有葡萄糖就是甜的，尝了不甜别来怨我。）

亲爱的读者，如果你看到了这里，我想再问问你，淫水到底是什么？是女性在性唤起后的阴道分泌物吗？

我想化学成分已经并不足以完全概括了。

它里面有氨基酸，也有女性性愉悦被长期压制的心酸；

它里面有酸性磷酸酶，也有许多一笔带过的故事里，主人公们的自我怀疑和自认倒霉。

查完资料后，我其实一直对那个1825年因为性欲过度被父母送去切除阴蒂的案例耿耿于怀。

《柳叶刀》固然只会记载手术的各种技术细节和研究价值，但是除此之外呢？

她在父母和当时观念的影响下，一定也有很多个难熬的夜晚，以自己的生殖器，自己的分泌物，自己的欲望为耻吧。

如果当时的她以欲望为耻，那么我们也许就该以阅读她的羞耻为耻，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历史重蹈覆辙。

所以如果你要问我，“淫水”到底是什么？

我会回答，是一段人类“拒绝接受自己”的羞耻历史。

– 完 –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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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J. Taverner, William (2005). Taking Sides: Clashing Views on Controversial Issues in Human Sexuality. McGraw-Hill Education. pp. 80–89. ISBN 978-0072917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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