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母圈“丝袜”是如何演变成情趣用品的？——从“服饰规训”说开去

1701年，欧洲宫廷里贵族云集，一位个头不算很高的男子大步走进殿堂。

他衣着华贵，下半身穿着连裤袜和高跟鞋，贵族们见到他纷纷起立鼓掌，夸赞他被连裤袜包裹着的，健硕的小腿肌肉。

这个男人是大名鼎鼎的“太阳王”——路易十四，在当时，丝袜由于能够凸显腿型，勒出肌肉轮廓，被认为是男性阳刚的象征，无论是国王还是教皇，几乎人人都穿。

当时的法国宫廷画

但这种服饰与阳刚的绑定在后续的300年中发生了反转。

2020年，当我在写作《“我是男M，我自卑到骨子里”》一文时，恰好采访到了一位爱穿丝袜的男m，小王。

爱穿丝袜并非和路易十六一样是为了展示肌肉与阳刚，而是因为一种BDSM的玩法——强迫女性化。

当他穿着丝袜，高跟鞋，女仆装，打扮好自己站在镜子前时，他内心涌现出的感觉不再是阳刚和受人敬仰，而是羞耻，贬低和“被迫成为了女人”。

他说他常常幻想有个主人这样去贬低他，“你不算男人，你不配穿男性的衣服，你只配穿着女人的衣服，像个xx一样给我服务。”

他说，被强迫穿上女性的丝袜和高跟鞋，是让他觉得羞耻的事情。丝袜在这里不再是服饰，而成了一种情趣用品。

于是我们会观察到，奇怪的现象发生了：

短短300年，穿着的主体没有变，都是男性，穿着的服饰没有变，都是丝袜，高跟鞋，但，结果全变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三百年间发生了什么？

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光去看「丝袜」这一服饰的发展史，我们不会得到完整的答案，因为服饰是性别的表征，性别又是权力的缩影，想要搞清楚这一点，我们不得不去探寻人类社群的本质——【权力】。

纵观服饰的发展史，我们会发现，女性的服饰进度总是落后男性服饰一步。

回到路易十四那个年代，16～17世纪，形状优美的小腿肌肉被丝袜覆盖，高跟鞋则能避免路上的马粪，并突出腿部，这正是贵族男性之间流行的服饰，以雍容华贵见长，而不需要实用性。

就连皇帝弗朗茨也穿丝袜

那么当时的女性在穿什么呢？

长裙。

文艺复兴之前的女性服饰，保守、封闭

由于教会和禁欲注意的盛行，加之黑死病的大流行导致人口锐减，男性的手淫被认为是非法的，是一种自渎行为，只有为了生育目的而产生的“性”才是被提倡的。

所以一个奇怪的逻辑链路产生了，“为什么会想手淫？”——“因为看见了暴露的女性”——“所以女性不可以露出肩膀、手臂、甚至脚踝。”

所以在教会时代，文艺复兴之前，女性服饰的代名词是保守。

到了文艺复兴中后期，随着新思想新观念的冲击，女性们开始拉高自己的裙子，试图和男性一样穿上高跟鞋和连裤袜。

随着启蒙运动兴起，女性开始悄悄拉高裙子，并模仿男性，穿着丝袜和高跟鞋

这并非是为了“时尚”或“好看”，而是一种服饰领域的“慕强”，17世纪末，路易十四请人画了一张自己穿着丝袜、高跟鞋指挥战争的油画，被无数贵族追捧，女性之间也掀起了竞相穿着高跟鞋的风潮。

1701年路易十四的肖像画

第一次工业革命后，欧洲的黄金时代来临。男性们开始摈弃高跟鞋和紧身袜，因为虽然凸显腿型，但是真的穿着不舒服，也干不了活。

男性的高跟鞋，在启蒙运动后被认为和理性、方便的理念背道而驰

男装开始向更注重简单实用的“长裤”和“平底鞋”发展，而女性则被认为是“受教育程度低”和“为家庭奉献”的形象，因此，高跟鞋和丝袜反而开始成为女性的服饰，长裤则在当时和女性无缘。

1789年法国大革命结束，贵族的华美服装被扔进历史垃圾桶，男人们穿着长裤开始了工业革命，然而11年后的1800年，法国却颁布了不允许女人穿裤子的法律。

1883年James Tissot的画作，可以看到，男装已经向裤装和皮鞋进化，女性则停留在裙子、高跟鞋和丝袜的穿着

女性当然也知道高跟鞋不舒服，穿裤子更方便，但媒体和观念的规训从不停歇：

《连裤袜、禁欲和恐惧：前保守派新教女性的性别认同建构》[2]一书中有一段采访，一位名为玛格丽特的女性说，自己在十岁左右，母亲就开始告诉自己，作为一名女性，正确的穿着是什么样子的。

玛格丽特说，包括连裤袜，裙子，高跟鞋，那些符合男性审美的东西，像一个“道德讲座”，至于穿着舒不舒服，她的母亲说，女性不像男性需要干体力活，女性生命的意义在于为婚姻和成为母亲做准备。

直到1911年Paul Pioret设计出第一条女性裤装，女性花了100多年才争取到了自己穿裤子的权利。

所以我们会发现，从文艺复兴时期到20世纪初，女性的服装要求和审美一直是被男性掌握话语权的，女性穿着一直是男权父系社会中的“剩余物”。

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被塑造的。”没有服饰是天生带有性别的，高跟鞋和丝袜逐步成为女性标志物的过程，也是女性身体不断被规训的过程。

1941年，好莱坞演员琼·布朗德尔和卡罗尔·兰迪斯露出丝袜和高跟鞋彰显“女性之美”

这种规训直到今天依旧存在：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男性被认为更主体，女性被认为更附庸。所以男性服饰需要凸显阳刚、威严；女性服饰则需要体现柔美，曲线。

当笔挺的正装西裤成了标榜男性阳刚的砖瓦，丝袜高跟鞋成了彰显性感可人的锚挂，我们会发现，性别二元论导致的服饰二元论对男性的反噬也开始了——

当女性们穿上正装西裤，像精英一样走上谈判桌，我们会说，好飒呀，是女强人；

而当男性们穿上丝袜高跟鞋，那只会迎来无尽的口诛笔伐：你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像个“娘们”呢？在父权社会下别无选择去做强者的男性，去背负沉重使命的男性，怎么能被允许去柔弱性感呢？

所以我们在bdsm中常听到将男m“强迫女性化”的玩法，却从未听说过将女m“强迫男性化”。

因为在父权社会体系下，“强迫男性化”一点也不羞耻，反而是一种表扬；只有“强迫女性化”才能成立为羞辱，才能觉得自己被捆绑在烈焰火烤的耻辱柱上，觉得自己的举止和人格特质都是次等、羞耻、下贱的。

也正因为如此，女性政治人物或商界大佬多以更偏向男性的社会形象出现，短发代表利落、裤装代表干练、洪亮的说话方式代表魄力，低声细语、温柔可人是供人欣赏的茶水服务员干的事情，而讽刺的是，茶水服务员通常还是女性。

女性穿男装会被视为干练潇洒

在《癫狂与文明》中，福柯认为现代社会里，权力的规训并非是通过酷刑来实现的，而是建立在“价值规范”上。以男性为主导的权力话语，并非只有对不合规范之人的唾弃，还有对符合规范之人的赞美。

丝袜与高跟鞋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如文艺复兴时期，但丁、彼得拉克和薄伽丘等人对女性身材的赞美，对服饰凸显女性特征的歌颂，恰恰令这种符合男性审美的“服饰规训”由外部深入到了女性内部。

虽然丝袜穿着闷脚，高跟鞋穿着难受，但许多女性也会发自内心地认为这套服饰与女性身姿间达成了最佳和谐，不自觉间满足了男性凝视的需要。

现在的许多直播间里，卖男装需要丝袜女主播试穿而非男性模特试穿，卖车需要销售穿着丝袜不经意间脱鞋露脚，甚至驾考科目一的直播间里，都需要女主播穿着丝袜来讲解条款，更是证明了“服饰规训”这一机制的成功。

卖车直播间的女主播

男装直播间的女主播

驾考直播间的女主播

然而我想说的是，不仅是女性，男性受“服饰规训”的影响更深。

不止收到过1个男m的投稿，表示自己在bdsm关系中觉得自由，是因为自己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谈恋爱时穿女装则害怕被女友当成变态。

所以我们回头看路易十四和小王的例子——

从穿丝袜高跟鞋被视为男性特权，到穿丝袜高跟鞋被视为变态和羞耻，成为一种情趣用品，这三百年里发生了什么呢？

看似是男性掌握十足的话语权，决定并规训女性的穿衣风格。

但实际上，男性也在对女性的服装强暴中剥夺了自己正常穿着它们的机会，自己也成了服饰规训下的受害者。

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不只在某个特定的关系中，或者某个特定的人面前才能获得穿衣自由，也希望有一天，所谓的“强迫女性化”不再意味着羞耻。

– 完 –

参考资料：

[1] Thanem T. Man‐made Woman: The Dialectics of Cross‐dressing[J]. Gender, Work & Organization, 2019, 26(11).

[2] Donnelly, K. N. (2014, April). Pantyhose, abstinence, and fear: Constructions of sexual identity among formerly conservative Protestant women. The Other Journal. https://theotherjournal.com/2014/04/pantyhose-abstinence-and-fear-constructions-of-sexual-identity-among-formerly-conservative-protestant-women/

[3] Patterson, T. (2015, October 4). The politics of pantyhose. The 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15/10/04/magazine/the-politics-of-pantyhose.html

[4] Agnew, M. E. (n.d.). A brief history of stockings/tights/pantyhose. Eternal Goddess. https://www.eternalgoddess.co.uk/posts/a-brief-history-of-stockingstightspantyho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