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们玩了很少的绳子，但是有了很多的拥抱。

她睡的真熟啊，在我的臂弯里，能听见均匀的，有力的呼吸声。

她睡的也很好看，眼角处还有微微的泪痕，像经历过破碎洗礼之后的珍珠。

是的，她不久前刚刚哭过，就在我告诉她，“好啦，绳缚结束了，我要走了哦”的时候。

那时她像个程序出了bug的机器人，明明点着头，嘴里说着好，但是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我很难形容帮她擦去眼泪时的感觉，像时间磨成细沙在指尖揉着，也像用旧的海绵扔进了吸不完的大海。要想准确描述它，就必须从2017年说起。

2017年，一位还在读高三的小朋友加了我，问我是否可以体验绳子。

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告诉她未成年不可以体验，但她还是贼心不死地，和我交换了许多生活中的烦恼和对未来的忧虑。

我其实并不喜欢和小朋友聊天，因为他们往往心智不成熟且情绪不稳定。

但这次意外地还不错，于是结束聊天的时候，我给了她一个承诺，我说如果你成年之后还想体验的话，到时候可以再来找我。

也许过了五分钟？我就忘记了随口说的话，但这位小朋友貌似一直装在心里面。

2021年，我本来要去上海演出的，但那时刚做了手术，于是不得不坐在了观众席当中。

到了晚上，一段很长的信息出现在了我的手机里。

她说，谢谢48号4年前陪她聊天，后来她出国读了一所很好的大学，今天得知我有演出，于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想看看是否能完成之前未完成的预约。

结果发现我身体很虚弱，应该还需要好好修养，于是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就离开啦。

她说，毕业之后就要留在国外工作了，希望还有机会完成心愿。

我读着这些文字，想象着她脸上忽明忽暗的云，来时应该是明媚吧，是熙熙攘攘的春日，离开时却变得一层叠着一层，又灰又暗，随时要化作暴风雨落下来。

不负责任的我又丢给了她一个五分钟以后就会忘掉的承诺，我说，有机会去北京的话，我一定风雨无阻地帮你完成心愿。

这个风雨无阻说的特别郑重，以至于她开心地发来“嗯嗯”的表情。

但其实在漫长的一生中，很多人都是有缘无份的，好比我在同学聚会时，在过年走亲戚时，遇到新朋友时，口头也常常挂着“有空来北京玩啊，到时候好吃好玩地招待你”，但交杯换盏之间我们又都明白，彼此的人生轨迹可能永远无法交汇。

所以我并没有太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念念不忘，必有回想。

这是《一代宗师》里的台词。很搞笑的是，那时看到章子怡和梁朝伟分别，我总以为她要传授什么高深莫测的武功秘籍给他，她甚至都摆好了架势，但口中说的却是“念念不忘，必有回想。”

喂，你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干嘛不说点实际的事情呢？关于怎么复仇，或者关于怎么光大门派，急性子的我理解不了这句台词。

2023年2月，当她终于站在我的面前时，我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威力。

一次见不到，就想办法见第二次。

二次见不到，就想办法第三次，第四次。

总之，一直想一直想，怎么都不忘记。

念念不忘，就必有回想。

那天晚上我们玩了很少的绳子，但是有了很多的拥抱。

像是在庆幸时间没有再接着为难我们，也像是在雀跃终于完成了6年前的约定。

她一定无数次地想象了见面时的场景吧，所以才能支持那么久的念念不忘。

所以当短暂地见面即将结束时，我非常理解那个矛盾场景的发生：她一边点着头让我走，一边又源源不断地涌出眼泪来。

我抱着她，飘荡在走和不走之间，一会滑向这边，一会滑向那边。

我可以待的更久吗？

可以让她明天睁开眼时，依旧能看到我吗？

可是就算待到明天又能怎么样？

明天不还是要分开？

哎，人生为何如此艰难呀，不是当下分离，就是之后总归要分离。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公园，有一只好大的白色虫子跳到我腿上。

无知者无畏，我抓着它举过头顶，它一瞬间就张开了巨大的，绚丽的翅膀，阳光透过它，折射的五彩斑斓。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虫子叫蜉蝣，寿命很短，最短的时候只有一天，所谓朝生暮死。

书里说它没有未来，只有当下。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从清晨开始，就要展翅，相爱，飞翔，然后死掉。

我问她，你知道蜉蝣吗？

她说，是什么？

我说，是当下不顾一切去展翅拥抱，防止死掉的时候后悔。

她闭上眼睛，又有一滴眼泪流出了眼角，灯光透过它之后，也变成了五彩斑斓的样子。

终于，她安心地睡去了，在未来不可知的当下，在两个心脏此起彼伏的当下。

她睡着前的最后一句呢喃是，骗鬼呢，蜉蝣明明是一种不咬人的大虫子。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