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母圈ATM奴的极限生存

25元，是Q一天的生活费。

Q在月初上交自己的全部工资，然后在每日和他的主人请安后，这25元便会以QQ红包的形式发到其手机上。

Q的请安流程异常复杂，首先要拍摄自己贞操锁的照片，还要加上时间水印戳，然后再加上各种敬语组成的“早安”，才能发给他的主人。

Q的早安截图

稍有差池，便会遭来“惩罚”。

和一般意义以上的“惩罚”大相径庭，惩罚通常是进一步克扣生活费，或者是直接不理人的冷暴力。

Q在一家互联网大厂上班，每个月到手工资有五位数，他会在第一时间上交给他的主人，然后每天由主人发放那25元的生活费。

Q说，他最兴奋的时候，是主人拿着他的钱挥霍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很有用，觉得自己很有价值。

Q给我看他和主人的聊天记录，几乎每次用了他的钱，主人都会使用轻蔑的语气发来照片和消息：

“用你的血汗钱买了双靴子，好看吗？但你就只配看看，知道吗？”

受访者Q提供的聊天记录

Q的午饭和晚饭一般都在公司食堂吃，只点两个馒头和一份素菜，没有肉，花费20元左右。

我问他，“不会觉得这样很苦吗？”

他说，“嘴里会有点苦。有的时候吃馒头吃到嘴里一天都是苦的，没有味道。但往往也是这种时候，才会感觉自己把一切都奉献给了主人，也是最爽的时候。”

我有点好奇，Q的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竟值得他如此痴迷？

令我惊掉下巴的是，Q说，他也不知道，他们从未见过面。

Q不知道她叫什么，没有她的手机号和联系方式，转账的验证也只通过一个“姓”，聊天更是只在QQ进行，连微信都不加。

一开始我以为Q被洗脑了，陷入了什么惊天骗局，但随着采访的深入，我发现我错了，大错特错。

Q说，其实这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他不想知道主人的任何信息，只要透过QQ空间，窥探主人的生活一角，然后知道主人在用着自己的钱就行。

有时候，Q的主人发来消息，“去上钢琴课了，你要努力赚钱给我买台钢琴知道吗？”

Q会觉得他的主人是个业余爱好广泛的大家小姐，浑身散发着珠光宝气。

有时候，Q的主人又说，“形体课老师说我很上镜，适合当演员，但你不配看见我，你永远不会知道我长什么样，你只配给我上贡。”

Q又觉得他的主人也许是个还未出名的小演员，一颦一笑间都会是飒爽英姿。

Q常常把自己的主人幻想成各种身份各种职业，但无一例外的，全都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Q说，在这之前，他还找过一个atm主。

有一天晚上，那个女生用他的钱去烫头发，本来是打视频向他炫耀下新发型有多好看，却被他无意之间听见，女生因为50元的网购打折券和老板吵的不可开交。

Q说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心里的仙女坠入凡间，那个自己崇拜的人，也和自己一样被生活的琐碎掩埋，这将他的仰慕之心全盘击碎。

当神被撕下了金衣，朝拜者便会弃之如敝屣，所以Q选择离开。

聊到这里，我似乎猜出了Q不想知道主人真实信息的原因。

他并不爱具体的人，他爱抽象的人。

具体的人总会有弱点，总会在生活里踉踉跄跄，无法承载他的慕强心理；所以他选择蒙上双眼，将抽象的人异化为神，用近似于苦修的清规来证明自己的虔诚。

我问Q之前有没有谈过恋爱，他说没有，他长的不好看，身材也不好，所以很自卑，从小就没怎么和女性说过话。

他说他觉得自己一身肥肉，不能给主人提供审美上的愉悦，口才也不好，没法把主人哄的心花怒放，他觉得自己唯一有价值的地方就是每个月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换来的工资。

他觉得把工资全部给主人花，就意味着他把自己完全献给了主人。

我采访到这里时感到有点无奈，在金本位的社会下，金钱至上的运行逻辑似乎渗透了我们的方方面面，连bdsm也没有放过，成了个人价值的唯一锚定物。

第三天采访时，Q的25块生活费只用了20块，还剩下5块。

他问主人自己能不能买桶泡面。

主人严厉地训斥了他，并让他把剩下的钱上交。

Q的主人说，“上贡不彻底，就意味着彻底不虔诚，你身为我的atm，只能被压榨挣钱，不能享受花钱，难道你觉得自己比主人更应该花钱吗？你只要保持温饱，活着看我花就行了，不是吗？”

Q把这段聊天记录发我时，我有两分钟没说出话来。我被震惊到了，甚至想写篇文章来讨伐这种无良的“主人”。

但Q和我说，这是独属于他们的“默契”。

我不理解。

Q解释说，如果他真的想买泡面吃，那他直接就买了，花光那5块钱而不会再特意和主人说一嘴。

他特意说这一嘴，就代表着他想被拒绝，然后在被拒绝和羞辱中体会到自己渺小和无力，他的主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这其实是他们约定俗成的play方式——只要提出就一定会被拒绝，然后收获一顿羞辱。

如果真的有特殊情况，他们之间也是有安全词的，例如之前家里人住院突然需要用钱，Q提出后，他的主人也立刻就把前两个月的工资全数退给了他。

听完解释后，我有点懂了他的乐趣，我试图跳出固有的身份来看待别扭的Q。

一个在大城市里孤独生活的年轻人，相貌平平，没有特长，没有资源，唯一的价值是每个月到手的五位数工资。

他需要一份“肯定”来维系自己的“价值感”不崩塌，但螺丝钉般的工作里他找不到，无朋无友的人际关系里他也找不到，他能想到的“被肯定”的方法，就是自己造一个神，然后用自己的工资，换取神的肯定。

采访到最后一天时，我向Q说了实话。

我说他让我想起了“胖猫”，那个离开人世的年轻男孩。

我问他有没有期待过回报，比如你付出了那么多钱，然后有一天，那个隐藏在手机后的“主人”，会和你谈恋爱，结婚之类的。

他特别惊恐地摇了摇头。

他说：“神是不可以被亵渎的，我这么卑微，怎么可以和她这么亲密？”

他说：“如果有一天她主动这么做了，我会觉得她不再符合我对‘主人’的要求，我会立刻离开然后去找下一个。“

我再次无语了两分钟，然后问他，“那你想过关系的结局吗？总会有结局的，可能你付出了那么多钱，但是什么都不会得到的。也许有一天她玩腻了，或者想谈恋爱了，于是突然就消失了。”

Q说，“那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Q说，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是谷崎润一郎的《痴人之爱》。

我是看过这本书的。

男主将女主纳奥米收养，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投入到她身上，让她上贵族学校，让她拥有贵妇般的生活，自己则节衣缩食。

最终女主被塑造成了男主心中的完美女神，但也变得瞧不上男主，决定离开。

她对男主说：

“让治，你不是从我身上取走了你能取走的东西吗？你不是因此而感到满足了吗？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承载了你的期待，我对你再冷淡，你也没有生气的权力。”

而男主此刻也似乎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说：

“我激动的热泪盈眶，如痴如醉，她变得如此迷人，而这正是来自我的期待，我们好像坐在小船上，透过傍晚时分的雾霭，从海上遥望着陆地的灯火。”

所以我也大概能理解Q的心意。

在采访结束时，我对Q说，这期文章放出来，你大概率会被评论区骂的，他们会说你很傻、很蠢、有钱给陌生人花，还不如寄给家里。

Q过了很久才回我消息，他说，有的时候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样，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病了，他觉得自己很烂，但是在公司里，在父母那里，他需要努力维持自己，做顶梁柱，根本无法做一个烂人，只有在“主人”那里，他可以安然自得地说自己是个“废物”，是个“垃圾”。

他问我，“48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别说心理咨询，我试过是骗钱的。”

我不知道。

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无解的困境。大城市，格子间里北漂的年轻人，很多人像Q一样是“空心”的，他们每天机械地挣钱，但这些钱高不成低不就，温饱绰绰有余却换不来自我价值的实现。

家里人提起他们，都说他们在大城市很有光彩，殊不知脆弱的自信心如镜花水月，一戳就要破碎。

Q的别扭不过是万千年轻人的别扭中比较奇特的一款罢了。

要说什么好建议，我真的不知道。

你知道吗？

– 完 –

注：本文主人公的行为均为个人选择，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