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五年后的生日前夕,我老家收到一封喜帖,里头还放着显然装有信纸的信封袋。
我已不住那里了。人在异乡,为了工作或生活频繁搬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去取件的时候,家人还以为是从前的女友,不过我说不是。我这种性格,怎么有人愿意做我女友?
「也是。不过这女孩子照片挺漂亮的,娶走了真可惜。」
我觉得倒很好。
回到目前的住处才把信封给拆开,那时的夜已是很静了,说不清是谨慎或胆怯,剪刀剪过封口时怕有闪失弄坏了信纸,喀嚓的声音刺耳地将它缓缓割裂开来。
可里头一如我所想过的,不会有什么旧情绵绵,更没有什么能使人觉得藕断丝连的字句。若她将来的丈夫看到信的内容,也多半觉得是封与过往了断的信。不过,我怎会有想让他感到吃味的这样的恶意呢?
但若没有丝毫恶意,又为何会想以此作为一种控制欲作祟的报复。她是不至于让这种事发生的,我的性情如此,她现在则不能由着我了。
信其实极为普通。她说当年大学毕业,她便到外县市的事务所工作,之后几次回来时曾想过找我吃饭,但又由于行程仓促,便没有提出邀约,这一过便是数年。
不过,她提到自己起初寂寞得很,也想过要回来(我不清楚这个词汇有没有别的用意),后来由于要去看某位艺术家的展览,在展览厅里与同事碰见,而他也同时是以前大学的学长,后来……
她说自己过去极没自信,与我相处后却发现原来关系还有另一种可能,脱离纯粹男女情爱,更加重视在关系里彼此治愈的可能性。像一个人喜爱另一人,便会试图去爱上对方喜爱的事物,而妳在他喜欢自己的过程中也理解了自己值得被爱的理由,便能回过头来进行自我价值上的肯定以及自我存在的认同。
正同怯生生地还无法确立价值的孩子,总得经由父母来肯定自己,时常得确保自己正在被爱给包裹。可父母的爱还有另一层用意,那就是让孩子学习爱自己,唯有如此,才能学习善待自己,也才能为自己的成长感到欣喜。
于是,她怀着一颗被善待过的自信,追求那位与我同样热爱艺术与哲学,还已经准备自己执业开事务所的学长。她把带着我雕刻痕迹的心,骄傲地将成品交到了他的手里。于是喜欢这颗心的人在下个月要跟她结婚了,但她希望我不要去。
「我希望自己在碰见他时是一张白纸。」
她这么说,却并不使我悲伤。在过去刚与其建立关系时,她正处于自我认同的混乱,男友说她不能接受碰BDSM这样关系混乱的女人,何况她还很粘,认的S在做几次爱之后连调教都未开始便消失无踪,只剩其余明显喜爱她身体的男人不停对她示爱。
那时的她对事物的恐惧胜过好奇,对自己的怀疑胜过肯定。她问我,不觉得她脏吗?连恋爱都谈不成,连S都不要她,现实的朋友讨厌她受异性欢迎于是也都疏远她,她也不能放弃圈子——这是她求爱的地方——往后,多半只能自顾自看着自己堕落、腐烂,以后还会要找人收她,或许谁都可以,不要寂寞就行,然后任由一切崩坏,生活变得越来越糟。
「肮脏也好,不肮脏也罢。自认干净也好不干净也行,但妳和我相处以后,妳就是新的人了。我们的关系不是建立在过去,认识妳会是从今往后的事。一张被人随意乱画的纸,只要有地方可以写,它也能是白纸。」
不过,这些只是过去,甚至她也不愿承认的事了。当她表达了想成为未来丈夫的白纸的意图,就连我都要离开她的脑海,让她能清理好过去的足迹,使我与记忆一同变成深埋底层的陪葬品。
再好不过了。她的过去其实远不止如此,可我答应她那些我都一概不问,因为被洗干净的人只需要温暖的毛毯,而不是被冲走的泥巴。
信件结尾,她告诉了我怀孕的消息,并且孩子的姓名已经决定了。我在看见这名字的当下,立即又忆起了她曾趴在我膝上撒娇时的情景。
那是关系正热的时候,有一回她说碰到这么好的S就想替S生孩子之类唐突的话,接着便自顾自替孩子想名字了。
见她这般认真,觉得她好像也并不全是玩笑,我也感到有些谨慎,在旁提意见、陪她筛选。当天下午我们得出了两个各用于男孩与女孩的姓名,直到现在这两个名字我还记得很清。
流光易逝,春秋几次更迭她就将要嫁为人妇,肚子还怀着别人的孩子,而她在信件里所提到的姓名,不是我们当初说的那个。
最后,信中没有对我的慰问或祝福,也没提及她对将来的期许。直到我看见信件最末句才了然一切: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报备。」
信件到这里结束,信件下款留了一个称谓:
「过去属于你的M」
我在信纸前端详许久,还翻面几次看是否还藏有什么,可是,怎么会呢?信就是如此了,我想找什么?
即便曾经令她跪拜在我的眼前,也让她含着眼泪向我哭求,是她说过只要我这位S,没有我便会死掉,结果就这些吗?
可这些话语的效力毕竟支撑不了多久,而她也没有真的去死(万幸)。她离开,并且选择埋葬过去,这才是事实。
她说别来参与婚礼,当然,我是不会去的。不过,我真的不想去吗?
我难道丝毫不曾想要看被自己拉拔的奴,如今可以自信地牵着其他男人的手的样子?
难道不想在她开始与人腾写新的纸张时待在现场;难道不想多问问她是否还好,分开后是真的没再认其他S吗;难道不想问那许久没能问出的问题,问她为什么不告而别;难道不想确认她是否真的可以自信地走下去,不再为了任何人屈就。
难道……
隔日清晨,我把这陪伴了我一晚的信件小心翼翼地装回本来的信封袋,接着连同喜帖一并用打火机给烧尽。
我想,她其实是不必刻意说要我别去,只要她说自己想做「白纸」便可打消我的念头,它使询问本身随即失去意义,问题与记忆,连同我都要为此,也愿意被她埋葬。
像将来她在丈夫面前,与我便再也不相识一般;像她当年碰见我,她就会被我洗刷,摆脱过去成为一个新的人一样。
这封信也会像从未存在过似的,永远从记忆里给拔除。因为我们需要遗忘,像一张为了某件成品而舍弃的草图。
然而我又感到一丝安慰,对她当初可以独自离开,至今也能看来毫不内疚地写下这封信的这些行为。还好她离开,并且碰到另一个对象。不然她跟着我,只会一直一直很辛苦。
我要这么想,为了成为新的白纸,我们不得不忘却别人。直到我们不被过去给拘束,直到我们在彼此的脑海中,再也没有曾经留下的痕迹。